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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叶轩记事

标准

我告诉张辛欣,我看见一个香港遛鸟的人,她说∶“你就注意这样的事情!”我也不禁失笑。

———- 汪增祺〈香港的鸟〉

小序∶

我家小花园里有好几颗果树,每到落叶季节,则翻黄滚绿,或随风而逝,或着地化泥,故名陋宅曰落叶轩,以附庸风雅。




越狱公案

是大年初一那天的事。

一个亲戚带了两个还未念小学的男孩到来拜年。坐谈了一会儿,到了送客出门时,才赫然发觉挂在停车房里的一个鸟笼空了,笼中的一只斑鸠下落不明。不用说,当然是两个男孩中的一个偷偷把它放走的。男孩总是大胆而且顽皮。虽然他们辩说这件事不是他们干的,但是我们可怎么也不相信。难道斑鸠会自己开了笼门溜出去不成?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!斑鸠又不是鹦鹉,它不会有这个本事。

哪知道若干天后的某一天,正当我拿了饲料,走近同一个笼子,想喂另一只斑鸠吃的时候,笃的一声,那只斑鸠竟然当着我的面,用喙打开笼子的门飞出去了!原来斑鸠的智慧并不比鹦鹉低。对这只斑鸠和那只斑鸠来说,笼子不异于监狱。虽然不愁吃不愁喝,毕竟失去了飞翔的自由。最终它们还是向往蓝天的。也许越狱的计划已经安排好久了,我却被蒙在鼓里。

现在,真相终于大白了。那两个成为嫌疑犯的男孩,其实是被冤枉的。


开花三要素


院子里靠墙的一边摆了十多盆九重葛,各种颜色都有,撒了肥料,浇了水之后,叶子长了一大堆,就是不开花。

到花园买花时请教了卖花的主人,他伸出了三个手指头,说∶有三个要素,第一是阳光,第二是品种,第三是肥料。九重葛不同一般的花草,它对阳光的需求不亚于向日葵;缺了阳光,什么别的都没用。品种所以重要,是有些品种的九重葛,不但花开得多,而且从不间断,种这些品种的九重葛,开花的机会当然多了。至于肥料,或多或少都没多大关系。重要的是水不能浇得太多。九重葛知道自己的生存情况已经接近尾声,有被渴死的危险,反而奋力开花,以传宗接代。这时,种花的人,就乐开了。

我接受建议,把所有的九重葛都移到阳光灿烂的角落,不久,它们果然姹紫嫣红,一片生机。其中紫色的花团锦簇,最为茂盛。

原来九重葛也和人一样,是热爱光明的。



心头大患


落叶轩的后院,种了一棵驳枝的红毛丹树。那真是一棵可爱的树。岛国天气热,有了这棵枝叶茂密的树,清晨到它的阴影下躺着阅报看书,是生活中一大享受。尤其是当清风徐来时,简直南面王不易。

每一年到了开花结果的季节,还有红彤彤,挂了满树的果实可以欣赏呢。有时觉得那些绒毛球实在百看不厌,不舍得采下来吃,竟在嘴馋时花钱到外头买。女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也只好由她去了。有些话实在说不清楚。

但是一切的树,就像所有的小孩一般,都在不知不觉中长大。有一天,我终于发觉∶即使用了长竿,也无法采到挂在高处的累累硕果了。低头看时,树根都化成一条条的蛇,向四周游走。我真担心,有一些已经游到邻居的粉墙边,随时会穿墙而过。那可怎么办?万一墙裂了倒了,赔钱事小,伤人事大。

总之,是到了非忍痛把树砍矮不可的时候了。

问题是∶怎么下手?

这种树的枝丫坚实,是不容易对付的。找别人帮忙,找谁?到哪里去找?

种树容易砍树难,本来可爱的一棵红毛丹树,竟变成我心头的一个大患。真的是世事难料啊!

却没想到,除患的人就在家里。

有一天,年轻力壮的女佣抡起大锯,爬到树上去大开杀戒。不到一个时辰,两层楼高的庞然大物,已在数声巨响过后,缩小到只剩一个人的高度,而地上枝叶狼藉,触目惊心。

历尽浩劫的红毛丹树,将重塑它新的生命了。



芒果王


每一回从落叶轩旁边那棵叫芒果王的树下经过,心里总禁不住又气又恨。

本来有两棵,并肩而立,结果其中的一棵是在我忍无可忍之下活活连根拔起的。

留着又有什么用?

都怪那个卖它的人。说什么这叫芒果王,一棵可以结百个左右的芒果。售价吗,当然高一点,要一百五十元。我和妻看着种在大盆里的树苗,的确被深深地吸引住了。几乎所有枝上都怒放着成串成团的繁花,要是这些花都结为果,那还得了啊!嘿,买买买!

哪知道种下之后,一年过去了,两年多年过去了,什么果都没结。起先还开应酬的花,接着连花也懒得开了,只一古脑儿地长叶子。问卖树人,回说是土地太湿,水浇得太多,或者肥料不够。这些问题都设法解决了,贵为天王的芒果树还是无动于衷。还以为是个人照顾无方呢,但是是参观了左邻右舍的同一品种,主人无不怨声载道。每一棵芒果王,都成了清一色凌空伸展的翠绿华盖。有趣的是事隔多年,卖芒果王的花园里再也不见这种令人惊艳垂涎的树苗了。

是上当的人多了,卖膏药的铜锣已敲不下去了吧?

至于还留着这棵不花不果的芒果王,一方面是为了等待奇迹出现,一方面也许是纪念那一笔数目不小的钱。



复出的缤纷


接触到这种芳名叫做马缨丹的花时,我还是个小孩,而且住在当年的郊外地方。有椰林,有养鸭的池塘。椰林里很容易出现这种不太引人注意的,开着五色小花的低矮植物。但那时它不叫马缨丹,它叫鸡粪花。同一种植物而拥有两个美丑雅俗绝然不同的名字,是很叫人惊讶的。所以叫做鸡粪花,显然因为花与叶都有类似鸡粪的难闻味道。

周敦颐在〈爱莲说〉里说莲花“可远观不可狎玩焉”,我想这句话若借用来形容马缨丹,应该也是适当的。在一段距离里观看马缨丹,它也许还有若干欣赏的价值,但是一接近了,一把玩了,情形便不同。如果花草有贵贱之分,那么,马缨丹只能屈居后者。我很少听说谁会花钱去买一盆马缨丹来栽种,喜欢的话,在路边摘一段插在泥土里,不久就生根,长叶,开花了。

这当然是当年的情形。

现在呢?到卖花的花园去,每一家都买得到马缨丹,艳红为主的,金黄为主的,粉红为主的。所以说为主,因为它的花序除了红和黄,也夹杂着其他的颜色。一般的马缨丹是草本的,也见得到木本的。

恐怕是怀旧的情绪在作怪吧,我先后买了两三盆颜色各异的马缨丹。放在日照恰到好处的地方,它肯定会长得很好。不,繁殖得很快。所以你必须经常修剪。其实,任何在人们的心目中被冠上低贱字眼的植物,都必须以所谓粗生粗长的方式为自己争取生存与繁衍的机会。

马缨丹是深谙这套哲学的。



清晨的啼声


我和妻在院子里一个阴凉的角落吃张罗出来的早餐。虽然简单,但在悦目餐具的衬托下,却也吃得津津有味。

放眼望去,除了东一块西一块的蓝天,其余的几乎全是绿色的∶绿色的草地,绿色的树叶。忽然间,一个十分尖锐的声音响起了。不必说,是那种黄黑相间的鸟儿在练歌。那样的歌声,我们都听过太多太多次了。也说不清从几时开始,落叶轩这一带便常常传出这样的歌声。才听了几声,一抹影子从眼前掠过,没错,就是那种对我们来说,身影逐渐熟悉起来的鸟儿了。

还发现最近另有一种黑鸟在树际飞跃。它的样子像乌鸦,却绝不是乌鸦。乌鸦怎么也不会发出那样的啼声。孩子听了都说∶好像是兽类发出来的。我们也有同感。一般的鸟儿,是发不出那样高昂,尖利的叫声的。心想∶它们为什么不到双溪布洛(新加坡林厝港一个鸟类栖息地)去呢?那里应该更适合它们盘桓栖息吧?也许多个地区的环境污化了,以前不到这里来的鸟儿,都先后到这里来避难,这就是某些陌生的鸟儿会突然飞入我们视线的原因。是不是有一天,台湾的黑面琵鹭也会到我们这里来旅行呢?

啼声又起了,当我们在喝着香浓的咖啡时,它毫不费力地就把我们带到热带雨林中。


萧萧


最近一走出门外,看见了满地的落叶,便禁不住心里纳罕∶为什么那个扫地工人还不来打扫呢?尤其是路的两旁,落叶堆积得更多,连通向水沟的小洞也被填塞住了。这样,下雨天,是会产生一些问题的。首先,是水流不顺畅;同时,也使水沟变成蚊子(特别是可怕的伊蚊)滋生的温床。可见叶落的地方,决定了落叶的可厌与否。要是叶落的地方是林中,叶子成了天然的肥料,那是好事;换了街道上,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。

以上说的是普通的落叶。有些树,就说榄仁树吧,叶子转红之后,一大片一大片掉下来,捡起一看,美得叫人心跳;但是家附近的一棵榄仁树,遇上了落叶季节,把底下的汽车几乎都埋葬了,使人觉得∶唐诗中的“无边落叶萧萧下”,不见得是值得鼓掌的事。再说,别看那榄仁叶甫落地时,依然鲜艳夺目,拿回去搁一天,就黯然失色了。这时便只留下丢弃之一途。

有时站在树下,不必抬头,也能见到黄叶随风而舞,或飘飘荡荡一阵之后,接着铿然一声,撞在地面上,像流星之袭击地球。常想∶黄叶若有知,在将坠未坠那一刹那,它究竟在思考些什么呢?对于它,生命真正的结束,到底是在什么时候?是离枝时,抑或着地时?在着地的前一秒钟,它是从容就义,视死如归,或者由于禁不起死亡的战栗,而张大了眼睛?


静夜里的芬芳


一次,经过邻居的围墙,看见墙上爬了一棵开着花的夜来香,便赶紧去买了一棵,在院子里的一角种下了。

知道它长大之后,一定会往上爬,便先在高处装了两根木棒,做为它攀援的工具。它果然很合作,很听话,细细的,带叶的藤才抽出来,便迫不及待地表演登高的杂技了。这阵子它那一串串像耳坠子的小花也开了,到了月白风清的夜里,或坐或躺在花架下,便能不动声色地吸入阵阵由风带领来的芬芳。

后来我们又买了两盆七里香,加上数盆早已以送香为乐的水梅,整个院子差一点就被人家误以为是芝兰之室了。

一番体会之后,发觉高层次的花香,是不能用鼻子凑近去闻去嗅的。无所待而清香扑鼻,或香气之来也,尽在似有似无,若断若续之间,那境界便更高了。“蓦然回首,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”说的固然是眼睛的事,但是把它借用到鼻子上来,又何尝不可?


夜贼


不要以为我说的是蝙蝠什么的。蝙蝠也是贼,没错;它时常在黄昏过后到来偷采水蓊,但它是飞来的。另一种在夜里出没的贼却不是飞来而是爬来的。爬时还不忘背着重甸甸的屋子。对了,那是蜗牛。

不久前用苦瓜的种子种的好几株幼苗,都开始长高了,哪知道有一个晚上,也许是月黑风高的晚上,一只肥大的蜗牛竟摸黑到苗圃里,把一半的幼苗都当点心吞下肚子里去了。恐怕饱得跑不动了吧,当我发现它时,它居然还留在案发的现场。心虽然痛,我该怎么对付它呢?像一般的小孩那样,一脚重重地踩下去,把小夜贼踩得壳破肠流?但是不泄愤,心里又很难平衡。结果我采取的是习惯采取的方式,捡起来,把它丢到远处的草丛中去,一边在心里说∶“给你一条生路吧。”当年写〈浮生六记〉的沈三白不是也在看见癞蛤蟆时说∶“鞭数十,驱之别院。”吗?

当然还要做一点善后工作。方法是在劫后余生的苦瓜苗周围加上铁丝网,使苗圃固若金汤。现在,棚上的苦瓜已经大得随时可以送进厨房了。




摄氏35度


随着全球气温的升高,连新加坡这个小岛的天气也转变了。以前气温一达到摄氏33度,生活在这里的人便叫苦连天;现在却动辄35度,这一来,不只狗要吐舌头,人也要吐舌头了。

而最先作出强烈反应的,是草地。“草色入帘青”,变成了“草色入帘黄”。落叶轩院子中的多盆植物,不管怎么浇水,都垂头丧气。它们给人的印象不是生机蓬勃,而是挣扎求存。尤其是盆子较小的水梅,一天提供了两三次水,还是奄奄一息。只有二三十盆仙人掌,水来也好,水不来也好,它们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。

可见经得起考验,是多么重要的事。

再看每一棵树,理也不理睬它们,它们的立姿却一点也没有改变。看它们那个神色自若的样子,分明是在说∶“有了深入地底的根,我们还在乎那倒到身上来的一桶半桶水吗?哈!”。


迎风摇曳


那时还不知道这种植物叫什么名字,只记得每回黄昏散步,经过一家马来人的住家时,都有一大丛金黄撞进眼睛里来。傍着篱笆的,并不高昂的植物,开满了近似喇叭的黄花。连缀着黄花的枝条是柔软的,风一来,还会缓缓摇曳。后来才听说,这种植物叫软枝黄蝉。软枝,我明白;黄,一点也不错;但是为什么叫蝉呢?我就怎么想也想不通了。反正,那样亮丽的黄色是很吸引人的,所以,我也在后院的围墙旁边种了一棵。是插枝的。这种植物的好处之一是容易种,除了浇水,不需要怎么照顾就能活;而且越长越高,越长越茂盛。这时,花开得满棵都是,远远的,就看得见了。

如果你问我∶软枝黄蝉有什么特点,我的回答应该是∶它一年到头都开花。在亮堂堂的阳光底下,九重葛虽然也姹紫嫣红,但是九重葛仍有落红满地的时候,只有软枝黄蚕,时时刻刻都以金灿灿的笑脸迎人。

这样的植物,不种,是一种损失。



家家


唐诗中有“家家”这个重叠词的,我只记得两句;一句是王驾〈社日〉的“家家扶得醉人归”。诗句中有了“家家”两个字,描写事物的概括面便大了。当然也有不采用这个重叠量词而能达到同样效果的,如张九龄〈望月怀远〉的“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时”,一个“共”字,参与的人便多了,有了普遍性了,跟说“家家”,意思也大同小异。

家人有时不明白,夜深了,为什么还逗留在院子里看月亮,看星星,不舍得上床睡觉?月亮真的那么好看吗?它还不是跟一盏圆形罩的灯一模一样?

其实何止一模一样,有时那样的灯,也许还更亮也看得更清楚呢!问题是∶同一盏灯,能同时出现在千千万万观赏者的眼里吗?月亮却能,所以便有了无穷的趣味,且别说它背后数不尽的文学上的附带意义了。

夜真的深了,落叶轩也只能暂时关门。

明儿见吧。






一个腰椎病患者的独白

标准




如果像蚯蚓

像委身地上的蛇

一切的问题

都不存在


或者做浪花

把自己抛在岩石上

都没有

疼痛的感觉


来往碧空中的云

若知道甚么是疼痛

便不会彼此

一再地碰撞个不休


最不该的是

羡慕站得笔直的树

还追问

幸灾乐祸的

是涉足水中的芦苇

它一个劲地

在凉风中说着风凉话

为甚么不学我

弯腰  再弯腰

多好玩